“攝影是美術嗎?”百年之前爭論的回眸 "Is Photography One of the Fine Arts?" Retrospect on the debate one hundred years ago

這學期在上20世紀攝影史課程,因此要閱讀一些文獻。所以不妨將一些心得在這裡寫一下,或許對讀者有所幫助。
“攝影是美術之一嗎?”
在美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每一個藝術學院都有攝影系或者攝影方向。今天在上課的時候,對於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同學站在反對的一方。可見攝影作為美術的一種,已經成為幾乎沒有爭議的共識。
中國的藝術圈我並不熟悉,但是大略知道無論是新聞學院還是美術學院開設的攝影專業都在增加。民眾對攝影的理解,一定程度上還是在紀念照和沙龍攝影的層面;而攝影愛好者在拍攝糖水片和所謂的“人文攝影”。無論如何,對於攝影之藝術價值的肯定是在慢慢增加的。
但是對於這個問題,在19世紀下半葉曾經是主要的爭論。攝影家本身對於尚在嬰兒期的攝影還缺乏自信,而所要面對的攻擊是猛烈的。在這樣的局面下,攝影的美術性的爭論,不僅僅是一種純粹學術的探討,也是社會性和政治性的討論。
關於這個問題,我閱讀了兩篇文章,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場上。一篇文章是Joseph Pennell所寫的“Is Photography Among the Fine Arts?(攝影列於美術之中嗎?)”;另一篇是Alfred Stieglitz所撰的“Pictorial Photography(畫意攝影)”。一篇寫於1897年,第二篇是1899年,所幸百餘年來英語的變化不是太大,除了少數詞匯,總體上並沒有太大的困難。(想到中文,在白話文運動和簡化字之後,中國人讀百年前的文章,已經有普遍之困難了,歎歎!)
Joseph Pennell是一位美國藝術家,其作品包括書籍的製作,以及蝕刻於石印工藝,並且他也作為一位插圖畫家(illustrator)而出名。在他的文章中,他對攝影是大大地惱怒,從行文中可以看出他的情緒。但是同樣也可以看到,他對於攝影並不熟悉,主要的論據是從兩次攝影展和一些雜志對於攝影的介紹得來。
Alfred Stieglitz(斯蒂格利茨),對攝影略有了解的讀者就應當非常熟悉他,是一位美國攝影大師,也是攝影界的領袖。與Pennell對於攝影一知半解的知識相比,Stieglitz的文章基於其攝影的實踐,反應了攝影家在創作的過程中對攝影技術及工藝並藝術創作的思考。


The Steerage, 1907, Alfred Stieglitz
(攝影家本人最喜歡的作品)

作為一位攝影師,我當然是更容易理解和接納Stieglitz的觀點和理解。但是Pennell的論點在許多方面也尤其獨到的地方,對於現今攝影界的一些現象仍然是很好的指導。因此,雖然總體上我不贊同Pennell關於攝影非美術的觀點,但是從他的文章中仍然有很多受益。
下面我先列舉一下他們在一些問題上的不同觀點:
1、對於美術和藝術家的定義
首先,兩人對於美術和藝術家的定義是不一樣的。Pennell所強調的藝術家,是要以一生來從事藝術創作,在年幼的時候就作為藝術大師的學徒,在掌握了一切的技術之後,開始有別於師傅的創作,並且被藝術評論界所接納,最終成為一名藝術家(當然,也有一些藝術家在其生前都沒有被接納)。美術應當是被這樣的藝術家所創作的。而攝影家,往往是從事別的行業,“半路出家”,根本不具備被稱為藝術家的條件。而(當時的)攝影家急於宣稱他們是藝術家,對於Pennell來說是可笑的,因為藝術家乃是被藝術評論界所接受而自然形成的,並不是自己所宣稱的。
Stieglitz所理解的藝術,更多的是在於其表現的內容而非形式。各種藝術手段有難有易,寫作是最簡單的形式,但是並不妨礙寫作稱為藝術表達的媒介。因此攝影工藝比繪畫技術容易,並不代表攝影不是藝術。藝術家也不在於其是否是職業為藝術,乃是在於其是否熱愛藝術。
2、攝影是否是一種機械的創作
Pennell認為,攝影作品是機器製造的圖片。沒有感覺的鏡頭並不會真正記錄下重要的、有特性的細節,反而因為其不加區分地記錄所有的光影,會製造出無望的混亂。攝影家並不需要用腦和用手創作。
Stieglitz引用攝影家P.H. Emerson博士的話說,攝影其實是需要用手,更需要用腦創作的。攝影家在表達的是心中遂於拍攝之場景的思考和感覺,並非機械。
3、攝影的原創性
Pennell認為攝影家試圖去模仿一種無關於攝影本身的藝術形式(指繪畫),這件事情本身就說明了攝影其自身不是一種藝術。
Stieglitz認為,沒有兩個人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表達一個事物,也沒有兩種詮釋會全然相同。鉑金工藝(platinum)和樹膠工藝(gum process)(當年流行的兩種攝影工藝)的靈活性為攝影家提供了個性表達的途徑。
4、攝影給藝術家帶來了什麼
在Pennell的思想中,攝影僅僅是藝術家的幫助,並且是一個無益的幫助。攝影無非是極大地降低了工藝的成本,縮短了所需要的時間,其結果是大大降低了藝術的標准。真正的藝術家並不需要攝影術的幫助。(注意!如果這段話運用在數碼攝影和膠片攝影上,是多麼地相像!)
Stieglitz則堅持,攝影本身就是美術的一種。關鍵並不在於攝影帶給了其他領域的藝術家什麼,而是攝影家本身就可以通過攝影構圖、暗房工藝等進行藝術表達。
5、關於畫意攝影
在Pennell看來,畫意攝影師不過是把圖片變成既不是照片也不是繪畫的東西。
而Stieglitz則認為,畫意攝影是讓攝影稱為非機械的重要因素。畫意攝影才是真正的攝影。
關於畫意攝影,在下文中有續述。
6、關於攝影的認同
Pennell認為大部分的藝術評論家都不接受攝影。Royal Photographic Society(皇家攝影學會)讓藝術家來評論攝影展的藝術部分,讓攝影家來評論技術部分,說明了攝影不是藝術。
Stieglitz則列舉了事實說明幾乎每個藝術中心都在展出攝影作品,有許多私人收藏機構購買攝影作品,是為了他們的藝術價值。
綜合以上六點,我們看到兩人迥然不同的觀點。其實在一定程度上,雖然他們共用一套術語,但是是在談論不同的事情。
Pennell所理解的攝影,是作為藝術家的助手的機械性的記錄的工具,而他所理解的那些攝影家要將攝影認定為藝術的理由,僅僅是基於色調和工藝上的特性反應出的畫意特徵。而作為攝影家,Stieglitz所說的是攝影實踐者角度的攝影藝術,他談到在後期的工藝製作中的創作空間,這是Pennell所沒有提到的。他的話其實已經在於是後來純攝影所堅持的攝影本身的特性成為藝術的可能。
至於我自己的觀點,我基本同意Stieglitz的看法。攝影是藝術,攝影是基於觀察、思考和再創作的。攝影的工藝和媒介提供了這種可能性。
當然Pennell的觀點也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比如關於攝影工藝是否使得藝術變得廉價,這一個爭論在數碼攝影發展的過程中再一次的出現。數碼是否使得攝影變得廉價,數碼攝影是否是真正的攝影,這個爭論也持續了一段時間。另一方面,數碼也使得獲得好的照片更加容易,並且給後期的製作更大的空間,這很想當年攝影的出現對於蝕刻術的影響。Pennell的文章的觀點,對於現在我們理解數碼攝影仍然有意義。
從攝影家的角度而言,拍照而不思考,是攝影所常常面臨的一個問題。當我們接受攝影為一種藝術的時候,並不是說所有的攝影都是一種藝術。在我們不思考的機械性地復制影像的時候,攝影可能就失去其藝術意義了(當然我們可以宣稱不思考的拍攝為一種當代藝術,這就是另外的話了)。
最後談一談現今的畫意攝影。
Stieglitz是畫意攝影運動的領袖,他的這一篇文章也是畫意攝影的綱領性論述,在其中他深信畫意攝影是攝影的未來。從今天看來,Stieglitz的觀點當然是有局限性的。畫意攝影是一種藝術風格,但更是一個抵抗對於攝影的貶低的運動(movement),而Stieglitz本身就是這個運動的領導者。我們往往認為,畫意攝影的要點在於“畫意”,即通過對繪畫的模仿來確立攝影的藝術地位。但是風格在畫意攝影運動中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其實畫意攝影的要點在於“抗爭”。當時攝影家既然還沒有什麼自信,那麼就只能通過對現有的藝術形式的模仿,來證明自己也是一種藝術。所以模仿“畫意”並不是這個運動的要點,關鍵乃是在於對傳統藝術界的抗爭。
這樣看來,Pennell的觀點並不是沒有道理。為什麼攝影家要把攝影作品變成不是攝影也不是繪畫的東西呢?如果攝影本身是藝術,那麼為什麼不自信於攝影本身的魅力呢?我們現在當然知道,攝影家對於此的覺醒發生在Ansel Adams和f/64小組的“純攝影(pure photography)”運動中,但這是畫意攝影之後的事情了。歷史的發展是一個過程,純攝影的建立,是在畫意攝影的抗爭的基礎上的,並非一個空中閣樓。因此我們不能怪當年那些攝影家,說他們怎麼對於攝影那麼沒有信心,正是他們的努力,才使得我們如今對攝影可以這樣的自信。
在今天這個時代,攝影已經被普遍地接受為藝術,畫意攝影當年的抗爭作用早已不存,從風格上說,也再不是攝影創作的主流。但是在當代藝術的范疇之內,和數碼藝術的結合,以及跨文化因素的融入,對於一些堅持畫意攝影的藝術家而言,畫意攝影依然存在,並且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對於這一點,可以參考我之前的一篇文章《中國新畫意攝影:姚璐“中國景觀”》
(本文原發“落楓居·陳陽文存”,地址:http://www.chenyang.net/?p=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