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極必反:直接攝影對畫意攝影的反叛 The Rebel of Straight Photography against Pictorialism

繼續來談談攝影史。

前面談到了畫意攝影。畫意攝影不止是一個藝術風格,更是一個政治性的抗爭運動。19世紀末的攝影家很無奈,一方面是攝影工藝日益發展,攝影術的廣泛傳播,肖像攝影稱為家庭記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攝影在藝術界抬不起頭來,甚至連一個容身之處都沒有。

好吧,既然攝影是從繪畫的輔助工具(camera obscura,暗箱)開始的,那麼攝影就乾脆走繪畫的道路吧,讓攝影變得更像繪畫,於是從繪畫所佔據的藝術空間中擠出一席之地。

這就是畫意攝影的抗爭。許多畫意攝影家並不一定是真心追求畫意攝影的風格表現,而是在這種抗爭的背景下不得已而為之,甚至可以說有點三心二意。譬如Alfred Stieglitz,這位畫意攝影的領袖,同時也是直接攝影(Straight Photography)的重要人物。

畫意攝影在建立攝影的藝術地位方面,確實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在攝影家們抗爭無門走投無路的時候,只好採用這樣曲線救國的“下策”。但是所謂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畫意攝影如日中天的時候,攝影界內部產生了不同的意見。


Paul Strand, Abstraction, 1915, photogravure 8 15/16×6 9/16″, NY, MOMA

這裡有幾篇重要的文章。第一篇是Sadakichi Hartman在1904年3月的《美國攝影愛好者(American Amateur Photographer)》雜志上發表的《直接攝影之請求(A Plea for Straight Photography)》。Hartman是一位日本出生在德國接受教育的美國藝術評論家(-__-),他曾經是Stieglitz的干將,常常在他的Camera Works雜志上發表文章,可是這時候他卻和Stieglitz幹上了。

Hartmann寫這篇文章的緣由,是因為他在匹茨堡的卡內基學院畫廊(the Art Galleries of the Carnegie Institute, Pittsburgh)看了一個Alfred Stieglitz, Joseph T. Keiley和Eduard J. Steichen三位畫意攝影大師的攝影展,結果這位評論家怒了!Stieglitz強調的畫意攝影,在於其能夠抒發“個人的表達”(individual expression)。因為藝術界為攝影的最大攻擊,就是認為攝影只是機械的復制(mechanical reproduction),沒有藝術家自己的表達。所以Stieglitz所倡導的畫意攝影運動以此為突破口。而他抒發“個人表達”的手段,是使用過分的後期修飾手段,包括刻意柔焦(soft focus)、調色、使用畫筆勾畫某些部分等等。這樣的風格到了一個地步,讓Hartmann認為已經弄得攝影不是攝影,繪畫不是繪畫了!如果是攝影,為什麼模仿繪畫呢?如果是繪畫,為什麼使用攝影的手段呢?這種不倫不類的產品,美學價值何在?

Hartmann在其文章中提出一個觀點,攝影要被承認為藝術,必須是依賴於其自身的特點,而不是去模仿別人。我認為這好比一個人,在小孩的時候牙牙學語,模仿大人的行為,在別人看為可愛聰明,但是長大到一定的程度,若沒有自己的思想,就會被看得低人一等了。攝影也是這樣,在發展的初期,對於自身的個性特徵都不了解,模仿是有益的,但是發展到一定程度,若繼續模仿下去,那麼已經要得到的也會丟失了。

Hartmann定義了直接攝影,就是依賴於你的相機和眼睛、感覺以及構圖的知識,考慮到顏色、光線、陰影,研究線條、影調和空間劃分,耐心等候所拍攝的場景展現其最美好的瞬間(注意!Henry Cartier-Bresson的決定性瞬間,是不是呼之欲出了!);換句話說,就是在拍照的時候考慮好一切,讓底片盡量完美,在後期做很少或者甚至不做修改(相比與畫意攝影所做的極其厚重的修改)。

如同當年Stieglitz關於“畫意攝影”的文章,Hartmann這篇文章也是一篇宣言書,打響了直接攝影顛覆畫意攝影的戰爭。可以說這一結果持續到今天,從20世紀初畫意攝影式微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廣泛的范圍內崛起,如上文所說,畫意攝影在小范圍內一直存在,但是從來沒有再次成為主流。

Hartmann的觀點得到了兩位攝影大師的相應。一位是Paul Strand(保羅·史川德),直接攝影的堅定支持者。Strand於1917年在Seven Arts雜志上撰文,陳述他對於直接攝影的立場。我們前面提到,早期的攝影家對攝影藝術本身是多麼不自信,但是到了Strand的年代,這種自信已經被建立起來。Strand相信,攝影的魅力,在於其作為一種藝術媒介本身的特性。模仿繪畫,是既不了解繪畫,也不了解攝影。不同的媒介不可比,攝影就是攝影,繪畫就是繪畫,不需要通過貶低一個而抬高另一個。

提到Strand,就不得不在此提到Stieglitz的英明。他絕對不是一位畫意攝影的老古董,因為他同時也是直接攝影的開路先鋒。許多年輕的攝影家都是得到了Stieglitz的賞識,Paul Strand也不例外。作為畫意攝影的重要陣地,Camera Works雜志的最後一冊,專門用來刊登Strand這位直接攝影堅定擁護者的作品,由此可見Stieglitz的眼界和胸襟。

最後要出場的一位攝影大師是Edward Weston(愛德華·韋斯頓),他在1930年的Camera Craft上有一篇訪問,題目是“攝影-並非畫意(Photography – Not Pictorial)”。從Strand到Weston,我們可以看的攝影家對於攝影本身的了解進一步加深了。在Weston看來,攝影本身算不算藝術,這個問題可以看作沒有意義。攝影家能夠通過攝影來表達自己,那麼別人看不看攝影為藝術,有什麼關系呢?


Edward Weston, Pepper #30, 1930, photograph, Tucson, AZ, UA, Center for Creative Photo

Weston相信,攝影帶來了全新的觀看方式,這種方式甚至是超過人眼所能看到的,這才是攝影最大的魅力。一方面,攝影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現實主義的繪畫,另一方面,在微距、表現細節這些領域,攝影的魅力是無人能及的。這就是為什麼Weston最重要的一些作品,是青椒等近距離靜物照片,這充分體現了他的攝影哲學:看到人所不能看到的影調和細節。

在Weston的文章中,他還提出了previsualization(預想)的概念,用以回擊畫意攝影注重後期效果的手段。同樣是f/64小組的成員,Ansel Adams(安塞爾·亞當斯)後來也提出了同名的概念,與其Zone System(區域曝光法)配合,構成其攝影系統。但是Weston的previsualization和Adams的是完全不同的。Adams強調,previsualization要和Zone System配合,通過拍攝、顯影、印相整個過程的手段,來達到攝影家所想象的藝術效果。所以Adams說,拍攝是作曲,暗房製作是演奏。但是在Weston那裡,只有“作曲”,沒有“演奏”。這是對畫意攝影的一種極端反叛。在Weston的攝影中,後期是完全沒有地位的,他認為構圖、曝光完成之後,攝影家的創作就已經結束了,所謂的暗房製作,只是講前期得到的底片盡可能好的處理,按照其拍攝的效果印出照片來而已。

Weston的這種對待後期的態度,不覺中契合了數碼時代支持“直接攝影”的攝影愛好者的呼聲:數碼後期是不可取的,相機直出才是真正的照片。很可惜,現今完全不是當年為直接攝影振臂一呼的語境了。Weston所反對的,是矯揉做作以模仿繪畫為目的的後期製作,而他所堅持的previsualization,也是在強調,攝影家自身的藝術的表達是多麼的重要,只是要在拍攝的前期完成。而如今那些反對正常數碼後期製作的聲音,如果不了解這樣的歷史背景,就可能變成一種無理智的原教旨主義,失去掉攝影家自身的聲音表達,將攝影的藝術再一次喪失在機器的機械復制中,將百餘年來的努力付之東流。

從畫意到直接,攝影彷彿走了一個彎路,試圖闖進別人的領地,但是最終還是回到自己的家園中來。但是在這個迂迴之後,攝影的藝術地位已經穩固建立,各種攝影要輪番登台,一場繽紛的演出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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