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作黑白–劉博智《金山尋夢》略談 Dreamland in Black and White: Book Review on Liu Bozhi's "Dream Seekers in the Golden Hill"

一直認為在福州淘不到什麼畫冊。在一家書店,確實是以旅遊畫冊為主,不過要走的時候,在不起眼的角落見到了一個“紙上紀錄片系列”的攝影畫冊。由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出版的這一系列畫冊,從印刷上說實在是非常寒磣,甚至都沒有用銅版紙印刷。(或許和這個系列的定位有關係,從“紙上紀錄片”這個題目來看,編輯們可能是在強調攝影的記錄而非藝術價值,所以在印刷上就不下功夫了…)考慮到這些攝影師和他們的作品,還是願意忍耐一下視覺的痛苦,通過想象來還原這些作品原本的模樣。

金山尋夢
《金山尋夢》,劉博智,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
在已出的幾本中,我認為比較有價值的是清華社會學系老校友張祖道先生的《江村紀事》、王福春的《火車上的中國人》(當然黑龍江美術出版社的那本印得好多了),陸元敏的《上海人》、寧舟浩的《京劇守望者》、駱丹的《318國道》以及本文要介紹的劉博智先生的《金山尋夢》。
攝影家劉博智是美國堪薩斯大學美術學院設計系教授,1950年出生於香港,19歲到加拿大留學,曾經在餐館當幫工,后入讀加州布魯克斯攝影學院和加州藝術學院。
非常有意思的是,華裔攝影家曾廣智和劉博智有着類似的經歷,都是從香港到了加拿大,在西方接受了藝術教育。曾廣智的作品取材於共產中國所代表的東方共產主義世界,而劉博智先生常年以來記錄著海外華人以及中國大陸所經歷的時代變遷。中國的傳統和西方的經歷在他們的作品中巧妙地結合,構成了一種動人的張力。正如劉博智自己所說“1970年前往加拿大哈利法克斯,在美美酒家做幫廚。與當地小城鎮華人團體的親密接觸成為了我以後三十多年紀實攝影的泉源。”

老移民夫婦
老移民夫婦,攝影:劉博智

這一本《金山尋夢》就是劉博智先生對於老一代北美廣東裔移民的記錄。從讀者的角度而言,作為從中國大陸赴美的留學生,我似乎已經與早期的華工、移民相距甚遠,難以感同身受。漫步在唐人街,聽着熟悉又陌生的福州鄉音,看着親切卻遙遠的中文招牌,彷彿流落在一個逝去的時代。在北美華人,大約有些不同的圈子:最早是廣東人,19世紀中葉就來到加州淘金,修築鐵路,似乎在西海岸廣東移民較多。在東海岸的唐人街中福州人的身影就漸多了。福建人慢慢搶佔了全國餐館的市場,從傳統中餐到自助,從日本料理到泰國參觀,無論裝修是如何的異域風情,在員工的交談中總能不經意聽到福州話。此外另外一批就是留學生和技術移民,有些勤學苦讀日夜滿沒在實驗室中,也有風流瀟洒享受大千世界百般的娛樂。無論如何,留學生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大多不屑於那種“打餐館”的謀生,和先前的勞動移民開始有了一定的距離,只有在周末去華人超市買菜的時候才有那麼一點點的交集。
劉博智先生獨特的經歷成就了這個系列的拍攝。他自己打過餐館,又是香港人,能夠融入廣東移民的圈子中,加上了西方藝術學院的教育,整部作品無論是構思、取材、拍攝、整理都非常到位。作者不僅是一位使用影像的敘述者,他的文筆也細膩溫馨,用穿插的文字將照片背後的一個個故事娓娓道來。時間帶着它固有的悲傷,將一個個故事染成淡淡的灰調,如同那些黑白照片,在年代中慢慢發酵,成為一種歷久彌珍的真實,讓人不禁潸然。
在這本書中,照片都是那樣的平實:單身公寓里有着生活一切的必須,四圍貼滿了報紙、地圖還有那些承載着記憶的照片,用墨西哥酒浸泡的蛇酒,祭奠的祖先的排位,還有養老院中已經年邁只能彼此攙扶的老人。他們也曾風華正茂,為了“金山”的夢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打拚,付出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丟棄原有的背景,在文化與自我認同的迷失中換來一份寄居的、簡樸的甚至赤貧的生活,以及一些在葉落歸根時可以顯揚的財富。也許他們交往的範圍就是幾個朋友,行走的距離就是說粵語的幾個街區;當他們老了的時候,是牆上的一張故鄉地圖、幾張家人的照片,在一個一個孤獨的夜間帶給他們安慰。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們並不需要什麼所謂的“視覺衝擊力”,因為在這一個一個的元素被真實地捕捉的時候,它們就形成了一種震撼。
作為一種記錄的記錄的攝影,就如同文字、錄影、錄音,將時間留住,又如同歷史和考古,是一種曾經存在的證明。在時間一切都在消喪,在這世界上的沒有什麼可以永存。物質會破壞,情感會黯淡,人的精神會消磨,曾經的壯志彌散,夢也會變得那麼平淡,夢中的金山褪去了顏色。看着這一張張照片,它們喚醒了逝去的時光的真實,也在告訴我們,曾經有這樣一個夢,有這樣一群人在追尋着這樣的夢,現實消失於在甜蜜的夢中,夢消亡在辛酸的現實。
如果說“財富”曾經代表着美國夢,今天彼岸的財富似乎已經不再那麼吸引我們,“金山”彷彿倒塌了。但是仍然有這樣一批一批的學子,為了兒時的理想,為了學術的成功,勇敢地離開家鄉,踏上未知的征途,編織出一個新生的夢。當我們的夢再一次褪色的時候,不知道它們是否也能化作一張張的照片,歷盡鉛華褪盡了顏色,在無聲的黑白中來證明共度人生中這曾經豪情的精彩?
(本文原載“落楓居·陳陽文存”,地址:http://www.chenyang.net/?p=511)